作者是个80后,目前某大学博士在读,性别为美女或者女博士。自从“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”这句广告词被某位网红抢走后,我决定改成“温柔贤淑美丽大方优雅谦逊的女汉纸”。
作者虽然这样介绍但是我觉得她率直、真信、才气于一身,为她点赞!
1、小时候,母亲揍我时常说的一句话是:“你要是遇到一个后娘把你治得笔直的,你就知道了!”
这话她是用我老家湖南北部的方言说的,硬译成普通话还有点费解。“把你治得笔直的”就是“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”的意思。方言远比普通话来得生动形象,从“笔直”推出“士兵”再推出“服从和守规矩”就不难看出这个修辞的意延。至于“你就知道了!”只因为语气是祈使的,所以用了感叹号。其实从内容上看,用省略号更合适些。因为我“就知道”的东西,她并没有明讲出来。
我小时候是一个被公认为“顽劣且聪慧”,或者说“顽劣但聪慧”的孩子。在我母亲及周遭一众长辈的心里,“顽劣”才是我的第一特性,至于“聪慧”什么的,那只是伴随着每学期末的表扬状而略显出一点端倪。若在平时,所谓的“聪慧”,也不只过是“顽劣”得更别出心裁些罢了。
然而,我却牢记的是自己的聪慧。我并不觉得我有多顽劣,只是觉得那些大人们不理解我罢了。但是我却很理解他们,比如我的母亲,她一边狠狠地揍我,一边还要我感激她揍得不够狠。这简直太没有道理啦。那时候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,但不是笨蛋。她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怕后娘。很多时候,我希望她就是后娘。那样,就省了她每次都理直气壮地暗示我,她修理我修理得还不够狠。
她是我的亲娘,我知道。我出生的时候,父亲不在家——我父亲常年不在家。他是搞水电的,每天都待在深山老林里搞他的革命建设。一年到头,难得着几次家。母亲是在家里产下的我。据说那一天,天下了点小雨,母亲收了衣服进屋,觉得肚子有异样。她赶紧叫我祖母。祖母当时人才五十多岁,是个矮小精干的半小脚老太太。她知道我母亲要生产了,就小跑着出去找接生婆。说是接生婆,其实就是我住在隔壁村里头的堂祖母。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母亲在床上安顿好,烧好水,找来剪子,就开始催产了。
堂祖母当时是我们当地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。虽然她年轻时也曾接死过一两个产妇,但那毕竟是为数不多的案例,记录比很多其他的接生婆要好多了。更何况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生手,远不及现在来得经验丰富,所以大伙对她还是相当信任的。特别是我祖母,对她的“技术”深信不疑。因为就在几个月前,她成功地把我伯父的儿子给接生了出来。
我没有那么幸运。我是被“拽”出来的。我的头太大了,在母亲的子宫里卡了二十多个钟头还是出不来。当时母亲已经被弄得筋疲力尽,有要晕死过去的迹象。堂祖母慌了神,祖母也在一旁使劲催促她快点想办法。她就只好拽着我的脑袋,把我从母亲的身体里硬拔出来了。
我出来以后,全身紫绀,严重缺氧,不哭也不闹,没有什么生息。祖母抱着我反复念叨:“不得了了,不得了了,这个妹子坏掉了,这个妹子坏掉了……”
据说母亲当时生产的状况,远比我现在的描述得来得惨烈和惊心。堂祖母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肯为别人接生了。一些年以后,当我“顽劣”时,堂祖母就把我拉过一旁,握着我的手细声细语地劝导我要听母亲的话。
“你知道吗?”她说,“你妈妈当年生你差点生死了。”
我就想,难怪她每次都把我往死里揍。她一定恨死我了。
这个堂祖母对我很好。如果说,小时候我从哪个长辈那里感受到过“温情”这种东西,那就是她了。她和其他大人都不一样,她从不骂我,也从不到母亲那告我的状,还常常给我塞好吃的。有时候,我又惹了什么祸,她还出面帮我摆平。那个时候,她就会用手指轻轻地揪着我的脸颊,微笑着拉长了声音叹息:“你这个妹子啊……”样子又好气又好笑,仿佛我的“顽劣”也是可爱的。
大多数时候,我并没有那么幸运。我的母亲是个暴力狂。而祖母向来比较喜欢我堂兄。我不喜欢我堂兄。我不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在祖母那比较受宠,而是觉得他男孩子家家的,畏畏缩缩,一点也不爽气。
比如,他馋别人有好吃的东西时,他不会说他想吃,而会说他“牙齿疼”。如果对方会意给他一些,那他的牙齿马上就不疼了。如果一直不给,那他的牙齿就会一直疼下去,直到那东西没有了,他再疼也没有用了。
再比如,他馋别人有好吃的东西时,他就来唆使我。他会考察好地形及一切细节,咬着耳朵告诉我:“告诉你一个秘密。你最喜欢吃的酸枣膏,奶奶那里还有,用黄色牛皮纸包着,放在柜子左边的抽屉里,锁好了。真的!”
我的确最喜欢吃酸枣膏了。我向来受不了知道这样的消息而不有所行动,所以我就去要了。祖母瞪了我一眼,骂道:“前世没吃过东西的馋嘴货!眼珠子怎么那么尖?”
她一边训我,一边掏出钥匙来打开柜子。拿出酸枣膏,牛皮纸层层剥开,终于撕下了一点点给我。堂兄在门口望着,他并不进来。祖母见了,笑眯眯地招着手叫唤他:“来,乖孙,你也来吃点酸枣膏。”
就这样我们两个都吃到了酸枣膏。我不满堂兄的比我的多很多,立刻指出来。祖母又将我骂一顿,说我精明狡猾,又撕下一点点给我。
我跟堂兄都总是很馋。但只有我一个人有“好吃鬼”的名号,他没有。母亲叫我“跟他学着点”。
她说:“他不讨打,你讨打。”
我并不想讨打,可他们总是打我。母亲常常寻忆起她自己的小时候,她从小到大一点打也没有挨过。她说她小时候是出了名的贤惠懂事。整个村子的人,从男到女,从老到少,没有一个不夸她,没有一个不爱她。然后她感叹我为什么这么不招人喜欢,就连她当年的“毫毛”都及不上。
我一直很不服气,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并没有夸张。
母亲的小时候是在六十年代。她是五十年代末期生人,家里的老大。那时候家里还很穷,家里孩子多,天天吃不饱饭。不过,这也没什么特别的。当时每家孩子都多,每家都穷,每家都饿。我家并不比别家来得凄惨。甚至比较起来,我家还有不少比别家幸福的地方。比如,我家还养了头猪,那头猪虽然小,喂了一个月又一个月,还老不长,但那的确是一头货真价实的活着的小猪。
母亲就是在这种幸福里成长起来的。她是家里的老大。她有八个弟弟妹妹,她说有六个是她带大的。她把弟弟妹妹带得很好,他们每个人都活了,都还剩十根手指头,十根脚趾头,四肢健全。那个时候小孩子夭折总是在所难免,或生病或意外,基本每家都折过小孩,但是我家没有。大人们吃饭聊天常常夸赞这有母亲一半的功劳。
母亲很勤劳,她老早就学会了很多事情,比如,刨猪草,打斗笠,挣工分,干得比大人们还要出色。我家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自留田。田里种着水稻。稻秧插过不久,母亲就跟着我外公摸黑到十几里外的河里担淤泥回来给稻田施肥。赶在天亮之前,他们就施完肥回来,准备吃早饭和上早工了。至今说起这件事,母亲还觉得非常得意:“别人那时候还以为是我们家风水好,就连水稻也长得比别人家的,明显绿和高一些。”
因为出身很好——外公家是下中农;人缘也不错——村里村外都爱她;母亲被推荐上了高中。那个时候整个生产队都找不出几个高中生。当时的学制,小学五年,初中两年,高中两年。谁若能满满念完九年,那简直就是知识分子啦。母亲上了高中依旧讨人喜欢,她入了团,还当上了团支书。
母亲念书很用功,可惜当时读书风气到底不好,连老师“也是念白字的”,所以母亲最终也没能学得怎么样。她曾经很刻苦地背过英文,而今她只记得一句“long live Chairman Mao”了。
高中毕业后,母亲回村当了妇女主任。那个时候她才十八九岁,云英未嫁,有点文化,有几分漂亮,还是个“干部”,于是成了村里最炙手可热的待嫁姑娘。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,其中最殷勤的一个叫李西伦。据我小阿姨说,当时李西伦为了追求母亲,手段无所不用其极。他会在最寒冷的十二月,赤身跳进河里摸鱼,在六月最炎热的太阳底下,背出别人家的棉被来演小丑。他有一幅绝好的嗓子,唱起山歌来,三十里地外的百灵鸟都会被吸引来——如果那时有百灵鸟,且没有被村民们吃光的话……他还想尽方法讨好贿赂母亲所有的弟弟妹妹,只为了哄他们叫他一声“姐夫”。
傻事做多了,李西伦也就出了名。别人嘲笑他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”。他不以为忤,笑着为自己辩称:“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,连癞蛤蟆都不配做。”李西伦聪明又搞怪,他能把最古板最严肃最有权威的大队长,逗得哈哈大笑,可是他从来都逗不乐我的母亲。
母亲正经而严肃,她从小到大,都只会做正确的事。当时最正确的事就是积极要求上进。她完全无心儿女私事。当上了妇女主任之后,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入党。她好不容易等到村里来了一个入党名额,积极写了入党申请书。后来,公社表扬她虽然“是个好同志,而且志气可嘉”,但是“尚有较大进步空间”,鼓励她“再接再励,争取下一次再入党”。这也许是母亲有生以来,遭遇过的最大的一次挫折,她气得当众嚎啕大哭。
到了77年,国家恢复高考。母亲向家里提出回校复读一年,准备考试。外公没有同意。她最终没能考上大学。她也一直没能忘怀这件事,在往后的岁月中不时提起。后来,她时常借此敦促我好好学习:“你要是落到你外公手里,哪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。你是身在福中不福,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条件有多好!”可惜,我并不感恩戴德。
没能上大学这件事情也许在母亲的人生中造成了太大的遗憾。以致后来,当说媒人踏破外公家的门槛,来给母亲说媒时,她放弃了当时富甲一方的万元户,也没有考虑对她如痴如狂的李西伦,而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我的父亲。我父亲一贫如洗,还曾是地主崽子出身。他恢复高考后,考上了市里的一所大专,成了当时村里惟一的大学生。
母亲后来也入了党。但那已是很多年以后,入党已经不是一件那么困难和荣耀的事情了。那个时候母亲早已招了工,我也念到了小学五年级。我还记得母亲让我帮她写入党申请书,我查了很多字典,堆砌了一摞看上去很高级很深刻的成语,很认真地帮她写了一份。可惜,她后来没有用。
父亲毕业之后,被分配到了水电站,常年驻扎离家千里之外的四川凉山州的一个深山老林。母亲一个人带着我,她既要上班,又要照顾家里,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,把我整理得也井井有条。我虽然生性顽劣,又胆大包天,但终究没有闯出过什么大祸。母亲有她的法宝,而我挨打挨得再习惯,皮肉也还是会痛。
母亲招工入厂时,已经快三十了,比她同期的女工大许多。她结了婚,又当过妇女主任,已经有了些阅历。入厂不久,她就被推选为女工主任,手下管着十几号人。
这芝麻官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益,工资还跟以前一样,事情却比以前多了很多,所以愿意干的人并不多。母亲丝毫不计较,她总是兢兢业业的,遇到麻烦的事情,她就主动加班加点。
母亲一加班,就会托人搭口信给我:“今天你妈妈要你自己去食堂打饭。”
我一听到这个就乐了。这表示她又要晚些回来了。我总是希望她晚点回来,最好在我睡着了之后。
这样,就省得她一回家,就开始找我的茬。她进门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把手往电视机后背上一摸,然后眼睛一瞪:“你又看电视了?!”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训话。
那个时候的电视机块头虽大,散热效果却着实很一般。我明明把湿毛巾拧干搁在上面吸热,它也还是烫烫的,透着让人无从抵赖的使用过的痕迹。
紧跟着,她的第二个紧箍咒就来了:“你作业做了没?”
作业有时候做了,有时候没做。但不管做没做,我都一律回答“做了”。母亲总是带着狐疑,一边检查,一边审问我当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什么。她会警告我:“要是被我发现你撒谎了,你会被打死的!”
我有些胆战心惊,却丝毫没有坦白的意思,心里想着以后打死总比现在就打死要好。
母亲从不掩饰她对我的失望。她常锁着眉叹息:“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?!”那么深切的失望,仿佛我是全世界最差劲的小孩。这让我非常苦恼。那时候我总幻想有神仙。我总是想,像灰姑娘的教母、王葆的宝葫芦、老渔夫的金鱼、阿拉丁的神灯、机器猫、七色花啊什么的,如果能随便给我一个就好了,我不挑。我的愿望也很简单,虽然漂亮的衣服和吃不完的美食之类都很诱人,但若只有一个愿望可以被实现,那就让母亲对我满意就好了。
我试图让母亲了解我的心声。于是,我把它们工工整整地记在日记本里。我希望她在检查我的作业时,能够读到。我幻想着她被打动,甚至如那些作文范文书中所描写的那样,她感动得热泪盈眶,前来抱住我,跟我说她的心里话,夸我其实是个好孩子,说她每次打我,她都不忍心的。我一想到母亲可能会拥抱我,就觉得非常肉麻。这种事情打我有记忆起,就从未发生过。我想我可能会有些不习惯。但又想,忍一忍应该还是能挺过去。
然而,上天并不想给我这么大的考验。母亲照例翻查我的作业,却完全没有留意里面写了些什么。我失望之余,又觉得有些轻松。
我常常一个人爬到家属楼宿舍的楼顶,头枕着胳膊,平躺在发凉或着发烫的水泥面上,睁眼就对着整个天空。天空偶尔有小鸟掠过,我也幻想同它们一样有翅膀。但更多的时候,天上连小鸟也没有,只有朵朵白云静静悬浮。我憧憬自己快快长大,用最可行的方式,离开母亲家,走得远远的。
(to be continued)
2、小时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。
我每天弯着指头数日子儿,指头要等很久才能弯一下,要等很久才能弯完。我终于念完了小学,变成了初中生。我听说市里有个初中实行寄宿制,于是毫不犹豫地嚷嚷要去念。母亲这回的意见同我难得的一致。
上了初中以后,我的成绩变得很不好。这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就已经露出端倪。那时候每次考试虽然答得都还不坏,但心思不在念书上面着实已经很久了。我庆幸自己成功地逃出了母亲的可触范围,不再挨打终于变得可期起来。然而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喜色和亮丽。
堂兄同我上了同一所中学。他在隔壁班。他懂事乖巧,又聪明勤奋,是考试出来的优等生,很快成了老师的宠儿。我正好相反,小学时代成绩好的优势一旦失去,“聪慧”就没有了事实基础,而我的“顽劣”却从未得到修正。我竟然还敢当着下铺女同学的面,嘲笑她不爱洗澡。不爱洗澡的女同学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,气努努地跑去向班主任告状。我于是在晚自习时被班主任揪到走廊上,他手里扬着月考的成绩排名单,面色铁青地质问我:“你凭什么跟说夏妍不爱洗澡?”
我想说凭她不洗澡。然而,我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,而是一个反问句。班主任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,他已经劈头盖脸地教训我道:“我看她比你看起来干净多了!她哪一点不比你强?班上六十五个同学。她月考第十名,你倒数十一。你不想想自己的毛病,竟然还好意思嘲笑她不爱洗澡?”
我很焦躁。逃离母亲之后,我又落入了另一个人的魔掌。我的皮肉再也没有受过苦——这个人并不打我,他只是骂。整个初中三年,我大概被骂过三百次。我忙着应付他,内心十分疲倦。
在学校的时候,我和堂兄都假装不认识对方。他对名声在外的差生妹妹很不屑,我也不想要那种金灿灿的优等生哥哥。然而有一回,伯父来看他儿子,硬是在我上课的时候把我叫出来,跟老师说,他要带他儿子和侄女一起出去吃个饭。我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,木然的走出来。堂兄立在教室门外,同我一样面无表情。我跟他的关系就这样曝了光。下回班主任骂我的时候,对比的材料里就多了一条:“你家里有个那么优秀的哥哥,你怎么就蠢成这样,一点也不学学样?”
次数多了,我便终于怀疑起我一直坚信不疑的“聪慧”来。这让我既无奈又愤怒。我藏住自己深深的自卑,向刺猬一样竖起坚硬的刺壳,以二十四小时警戒的状态,防备所有的潜在威胁和伤害。
只是我没有料到我会喜欢林凯。青春期的情动真的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乌七八糟的事。我的注意力每一刻都被他牵引着,这令我烦躁不安。我并不特别,连品味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。林凯是学校里同我堂兄一样金灿灿的人物。他更活泼闹腾些,是所谓的风云人物。班里有一半女生喜欢他,我只不过其中一个。他喜欢其中漂亮的两个,成绩好的两个,乖巧的两个,而我不是其中的一个。
那个时候,我重新想起了李西伦。那个母亲年轻时候的鲁莽追求者。我一次也没有见过的人。小时候,常听舅舅和阿姨们说起他,我对他做过得那一箩筐的傻事,充满了深深的不屑。试想一个人如果不笨,怎么会直接拿剪刀去剪活牛身上的尾巴?
那据说是为了给我母亲出气。她那回入党时之所以还有“很大的进步空间”,是因为家里的猪还关在自家猪圈里养着,而跟她竞争的老会计却把一头牛捐献给了大队。李西伦被发怒的牛一脚踢破了胆囊。我正直的母亲一点也没有被感动。在李西伦被板车拉着,送去医院动手术的路上,母亲追了上去,她批评他:“糊涂、落后、不求进步,竟敢破坏集体财产!”
母亲这辈子最看不惯别人不求进步。她揍我那么多次,原因似乎五花八门,但细究起来,其实不过就这一个而已。我悟到这一点的时候,已经是十几年以后。在我念初中的那个时候,想起李西伦,他的形象不再如以前我十分笃定地鲜明的愚蠢,而是模糊不清起来。我不再觉得轻蔑,变得疑惑不堪,心中雾气缭绕,然而冷雾里包着火。
母亲对李西伦说:“你要上进。不要满门心思都放在歪门邪道上!你这样弄虚作假是辜负群众对你的信任!”李西伦笑嘻嘻的,母亲即使骂他,他也开心。因为他说“打是亲,骂是爱。”如果不打不骂,那他才要气恼着急难受呢!
那一年,李西伦的记工员身份被撤除,在全公社做公开广播检查。有一回,舅舅上工迟到了半天,而李西伦却依旧给他记了一整天的工分。这事被队里的另一个人发现,他立刻检举揭发出来。队里专门为此开了会,会上大家都很生气。李西伦就这样毫无悬念地被撤了职。
有人劝李西伦:“别犯傻了。柳红音是不会看上你的。还是老老实实、踏踏实实的找个其他姑娘过日子吧。你再这样犯傻下去,真的没有姑娘敢嫁给你了。”
李西伦不为所动。
李西伦后来果然很久都没有娶上老婆。那已经是文革结束几年以后,我母亲早已在众人的一片红眼艳羡中,嫁给了我大学生父亲。李西伦三十岁了。在那个年头的乡下,四十岁做爷爷了的很多,三十岁那也基本离小老头不远了。没有人再操心李西伦成家的事。李西伦的母亲叹着气:“这娃子就是一根筋,当时桂堰塘塘边家的燕子多好,他就是看不上人家。现在好,真是过了这村,就也没有那店了。燕子娃都生了两个了,他还光棍一条。”
有一天,李西伦将家里的农活都干了。稻田里的杂草除了,猪圈牛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,还和好了整整半个月的饲料。一切做完之后,当天晚上,他收拾好包袱,悄悄离开了家乡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几年以后,有传闻说他跳河死了。又有传闻说,某人某次因某事出外乡,在街上看到一个人,那个人长得跟李西伦一模一样。
然而李西伦究竟长什么样?那个年代,照片还是个稀罕物件。我母亲二十岁以前的照片,只有一张上面写了“XX市第一届农村妇女主任代表大会”的集体照。照片上整整齐齐的排列了许多脑袋,每个脑袋都只有红豆般大小。只有我母亲才认得出来哪个脑袋是她的。不过我曾经疑心,她其实也认不出来。因为我明明清楚地记得,有一次她的手指是落在右上角的,后来却固定在了中间的位置。李西伦没有当过妇女主任,他没有上过任何照片。十几年过去,大家已经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。
我每天都躲着林凯,尽管那毫无必要。我就是将自己摆在他的瞳孔中央,他也看不见我。在想象的世界里,丑小鸭经常战胜了公主,赢得了王子的心。公主生活在现实世界,她从不需要“想象”这种可怜而又悲催的玩具。
那段时间,我已经忘记了我小时候引以为傲的“聪慧”。我依旧喜欢自己,这一回用得却是我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的想象的方式。青春期的激烈情绪令我常常想死。我会责问自己为什么还不死,又常常暴跳如雷地暗自咒怨那些骂我的打我的讨厌我的歧视我的人,为什么他们不先死。
我用一整天的眼神闪躲,换来了一次跟林凯的眼神相遇。接下来的事情令我羞愧难当。相视之后,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仿佛我目光触在他身上,就已是一种不应该的冒犯。我觉得我应该感到愤怒,并且开始讨厌这个人。然而当他得知我是吕磊的堂妹,笑容可掬地来向我打听“吕磊是不是有高手教?为什么围棋下得那么好?”的时候,我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,很没有出息的瞬间坍塌。我掏心掏肺的将堂兄整个下棋史都讲给他听。讲得太兴奋了,我就顺便告诉他,我的围棋其实下得比堂兄好。
林凯并不相信。他跟我下,输给了我。于是不得不承认我围棋下得不错,但是……应该还是没有堂兄好。我被赶鸭子上架,被林凯及一大堆人拥着来到堂兄的教室找他挑战。正在玩闹的堂兄嫌恶地瞟了我一眼,轻描淡写地向众人道:“对,我下不过她。”他表示要写作业,没空跟我玩这种无聊的决斗游戏。那样子完全不像在认输,而只是想快点摆脱我。任凭林凯怎么劝,他也无动于衷。他依然不屑的道:“有什么好比的?我说了我认输。”
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惋惜的神情。这是我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一种表情。没有人相信我。我突然笑了。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,母亲因为我的事,在祖母和伯娘面前受了气。她拿着藤条使劲抽我,边抽还边骂道:“你怎么这么不长进?这么笨?你说你吃了他多少哑巴亏了?一次这样,两次这样,三次、次次都这样?你为什么不长点心眼?你斗不过他,离他远一点,你也不会吗?”
我盯着堂兄。他没有回看我,而是掏出课本来写作业。上课铃声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回了各自的教室。我再也没有提过我围棋下得比堂兄好的事。后来林凯多次怂恿我跟堂兄决战,我也不再响应。我对林凯说:“我跟你再下一盘好了”。这一回,我放弃了跟他厮磨纠缠,慢慢引导,顾留漏洞,然后小战得胜。我放弃了这不为人知的所谓甜蜜的折磨。我不再手下留情,三下五除二的迅速占领了绝大部分棋盘。
这个世界令我感到恶心。
三年以后,林凯终于在我心中消失。初中因为成绩太差,我没有考上高中。我依旧升了学,母亲怒气冲冲的为我交了一大笔赞助费。她说我幸亏遇到了她,要是撞到我外公手里,就真的没有书读了。“15岁,我看你不读书要干什么,只能进餐馆擦盘子,一个月挣五百块!”
我耷拉着脑袋,任凭她激动怒骂。我进了离家不远的一所普通高中。堂兄去了市重点。这一回,我终于不再跟他同校。这是我难过之余,唯一感到欣慰的一件事。
上高中之后,我的日子意外地慢慢好过起来。高中的班主任不再讨厌我,甚至还觉得我孺子可教,是个可造之才。还从来没有谁对我有过这种期待,我觉得有点新奇,又有点茫然。
日子一天一天的慢慢过着,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。我依旧寄宿在学校,不用再应付那些不时从天而降的打骂,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。我没有谈恋爱,暗恋林凯时太过用力,一时间觉得所有男生跟他比起来都乏善可陈。只有他是金子,其他男生都是呆瓜。我心里保留着这样一个印象,并未想过刻意记住,或者刻意遗忘。不过,时间是最好的洗涤剂,你就是有一颗水磨过的火红的心,它也有办法把它漂成灰白色。
我终于有点心思做其他事情了。上了高二之后,高考一跃成为最重要和最正确的事。黑板上每天都会写上“人生难得几回搏,博它一回没白活”之类的鼓劲句子。班主任跟我说:“你要努力。”我不知如何努力,怎样才算努力,不过我还是努起力来。
高三毕业后,我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。
3、十几年之后,李西伦突然衣锦还了乡。那是一件在我母亲的老家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盛事。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,天气很凉。村里那条泥土飞扬的通车主干道上,突然浩浩荡荡的开过来十几辆清一色的“蓝鸟”小轿车。
在一个迎亲嫁娶时才出现七拼八凑地三五辆杂牌小轿车的年代,村民们贫瘠的想象力,怎么也替这崭新的车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。大家竖直了双眼,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计。菜土里的妇人们不摘菜了,池塘边的男人也不放鸭了,打牌的丢了牌,做饭的往灶膛里“咣当”浇上一瓢水,都小跑着出来看热闹了。轿车队伍晃晃悠悠的,打头的一辆开到李西伦母亲的茅草屋前,终于停下了。外面的尾巴也随之依次整整齐齐的摊摆在了马路上。
李西伦的老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。当时正在屋子里扫地的她,系着围裙,拿着扫把从屋子里走出来。轿车里钻出来的一个西装笔挺、皮靴锃亮的中年人,径直走向她。李母吓了一跳,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。中年人已经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她面前,抱着她的双腿,叫了一声:“妈!”
李母迅速明白了怎么回事,她的眼泪和哭声瞬间被牵引出来。她抱住李西伦的脑袋哭唱道:“我的……崽儿啊,你怎么才回来……看你…老娘……呢!你要再迟点回……来,你怕是就看不到我这老……鬼……了……呢!”
李西伦和老母亲痛痛快快地抱头痛哭了一场。周围看热闹的邻居,也被这孝子还乡感动出了眼泪。李西伦的漂亮媳妇在李西伦的引领下,掩着嘴巴腼腼腆腆羞羞怯怯地叫了李母一声“妈”。李母又“我的崽、我的儿”的拉着她儿媳哭了一回。
十几辆“蓝鸟”小轿车上,下来十几个身着白色厨师制服的服务员。他们手捧着礼盒和佳肴,迅速在地坪上架起了几十桌席面。李西伦这次回来是来请客吃饭的,他宴请全村的人。他拿着喇叭,对着人群演讲过后,大臂一挥,请大家入席吃饭。
“李西伦发财了,我就知道这小子有出息,能发财!”
“是啊!他从小就脑瓜子灵泛。那时候村里的男娃女娃,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。”那一刻,人人都是预言家。
席间,李西伦将一头牛牵到牙齿掉光、嘴巴扁扁,正费劲地嚼着大块肉的老会计面前,他拉着老会计的手,问:“李爽叔,你还记得我吗?我是剪了你牛尾巴的伦伢子。”
老会计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:“西伦,你这调皮鬼!我哪能不记得你。你现在还敢剪牛尾巴不?”
李西伦笑了笑道:“现在不敢剪牛,只敢牵牛了!”
当年因为自家牛尾巴被李西伦减掉而大发雷霆的老会计,如今活灵活现地向众人讲述起了李西伦当时调皮贪玩的可爱模样。李西伦微笑着听着,他把牛绳递到老会计手里,当作当年的赔礼。
李西伦还活着。他回来,解了一个生死之谜,又留下无数个其他的谜,然后走了。这一回,他带走了他母亲。之后很多年,他都没有再回来。他像狂风一样呼啸着来,在每个人心里都席卷起了一阵狂澜。预言家们都有点惋惜,为什么明明有这预言的能力,当年却白白浪费,没有做出点什么。大家最好奇的是,这个当年娶不上媳妇的李西伦,现在到底有多少钱?
没有人知道准确答案的问题,向来最有意思。
我差不多到高二结束的时候,才知道林凯跟堂兄成了高中同班同学。那个时候,我觉得这个名字,就像一块宽阔的草地上放着的一个小小的盒子,只有用力搜寻时,才能发现它还在那里。
林凯依旧是金子,不过他已经变成了我压在箱底的不常被记起的金子。我跟近边的呆瓜们还算相处愉快。一旦没有了他们是否能喜欢自己的担忧,我表现自在而且良好。我依旧不喜欢我堂兄。我不承认这里面有嫉妒的成分。但是,我心里明白,我老记着许多事。我记着他是重点高中学生,而我只上普通高中。我记着祖母喜欢他,而讨厌我。我还记着母亲总说我就是不如他。
堂兄后来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。这让我跟他比起来,再一次显得黯然失色。我母亲对我能考上大学的庆幸,也因此大打折扣。我依旧开心。我想,这回我真的再也不用回来了。
这个念头一入我的脑海,就几乎成了疯魔。我突然意识到,我从小到大,所谓以合理可行的方式离家的梦想,就要实现。我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家。那个家里家人间彼此满意,再也没有人试图把我治得笔直的。
刘峰闻后来成了我的那个家人。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师兄。我的大学生活过得不好不坏。谈过一次恋爱,分过一次手。后来又谈了一次恋爱,这一回的对象是刘峰闻。跟他在一起时候,我怀了孕。那年我才大四。母亲再一次为我如此的草率不争气而大发了一通脾气。我在她的盛怒与妥协中,快意地结了婚。
结婚那天,母亲根据习俗没有去送亲。她将我送到车里,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。她有点动情,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模样。我想她大概终于要说些别的母亲都会说的软绵绵的话了。我期待着。可是她说:
“你呀!从小就倔,比牛都倔。怎么劝都不听,怎么打都不改。等以后……等以后你……你就知道了!”
我微笑起来。我想起了那句我从小到大听得耳朵生茧的话:“你要是遇到一个后娘把你治得笔直的,你就知道了!”
我微笑着抽出手,轻轻将她推远,拉上了车门。我转头望向坐在身边的刘峰闻。刘峰闻正好也望着我,他冲我微微一笑。我突然觉得很安稳。我挽着他的胳膊,将头靠在他肩上。那一刻我想,我要……我要过好,让她知道!
毕业的时候,我已经大腹便便。我没有工作,连去找工作的尝试都没有。怀孕让我浑身肿胀,我连行动自如都办不到。刘峰闻跟我同时毕业,他是研究生。他找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工作,薪水一如所有的社会新生,非常符合平均水准的低。
堂兄也工作了。他进了一家证券公司。他刚进大学时,就有意识的从物理系转到经济系。那个时候他就规划好,本科毕业之后不再读研,节约时间成本,去投行、证券公司或者交易所工作。他的未来都按他的规划,有条不紊的进行着。
我们的关系改善了一些。大家都是成年人了。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交往,而且可以预见,以后大家的生活越来越远,交往会更加少。心里面再抱着彼此小孩子时候的龃龉,多少都有点说不过去。我们依旧不亲近,但是相互间已经学会了礼貌和客套。说起来,他其实是我最亲的同辈亲人。我们是独生子女的一代,彼此都没有亲兄弟姐妹。
母亲建议我先在娘家把孩子生下来。她说她可以照顾我。我坚决不同意。小时候被她照顾的那些年,我至今印象深刻。去婆婆家生产也是一个几乎没有考虑过的选项。我虽然已经改口叫公婆“爸爸妈妈”,但跟他们实在还陌生得可以。既然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嫁给猴子满山跑。我乐观而悲壮地跟着刘峰闻去了他工作的城市,住进在一个逼仄潮湿的出租屋。
付过房租之后,刘峰闻的薪水就所剩无几。我们日常的开销,基本靠我的嫁妆撑着。那是十万块钱,那大概是我母亲当时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金。我只要了一半。要不是向接下来可以预见的艰难现实低头,我心里面其实一分都不想拿。刘家除了准备了一场结婚酒席,就没有了别的表示。刘峰闻还有一个弟弟,我觉得他父母偏心得有点过头,那是刘峰闻心里的暗黑境地。他对此十分敏感,完全碰不得。我无理取闹的时候,曾经向刘峰闻开玩笑:“大概因为我是个带球的便宜媳妇,所以你家一分钱彩礼不出也不怕。”刘峰闻很生气。
生活一下子变得异常艰辛起来。我以为我早已意料到;我以为我全部能接受;我还以为我什么都可以承担。可是,原来我真正能料到的事情很少;而我接受不能、承担不了的事情却非常多。生活举步维艰,难得我常常除了掉眼泪,毫无办法。
压力一大,刘峰闻的脾气就变得很坏。他后悔这么早结了婚,还后悔跟我结了婚。就连工作上的不如意,他也觉得是这场他被迫进入的婚姻带来的。有一次吵架,刘峰闻质问我:“那一回,我想戴套的。你当时为什么要说,我要不想戴也没关系?”
我气得浑身发抖。气太狠,反而笑了出来,反唇相讥道:“那是因为你是了不起的金凤凰,身上有大利可图,所以我要千方百计的下个套来圈住你!”
刘峰闻被噎得不行,他大吼道:“吕小文,你知不知道,你一身臭毛病,我通通可以忍受。但是你最大的臭毛病就是说话利得像刀子,让人听一句就像被刀割一下一样疼。你但凡能稍稍学学别的女人温柔一点,我可能觉得这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!”
刘峰闻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。我知道他说得并不错。他的自尊需要我用温柔去保全。可是我的自尊,谁可以来温柔为我呵护?我们两个都像最蒙昧的小动物,依本能而予取予求,期翼对方的忍让与关照。求不得,便落入自私而残忍而不自知。
刘峰闻对我的嫌弃,触及我心底最难堪的黑洞。我的确曾经那么想过。我的确想,就算怀孕了也好,那样就能早点结婚。到时我可以升到母亲的位置,我早已厌倦了去做一个女儿,我要换个母亲来当当看。如今我依赖刘峰闻而生活,就像我当初依赖母亲而生活。她揍我无数次,皆因为我不够温柔懂事听话争气。刘峰闻不揍我,但是亦每天盯着我的不够温柔懂事听话争气。
生活还得继续。每次争吵都是一场情绪的发泄和一点点相互怨恨的增加。刘峰闻后来就不怎么回家了,他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,周末也必去那里泡着。我常常枕着泪湿的枕头入睡,有时候是因为情绪很坏,有时候是因为身体很不舒服。第二天睁开眼,眼睛肿肿的,就更加不想见人。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胡思乱想,自怨自艾。
那段时间,我掐断了母亲打给我的所有电话,我不能让她看我的笑话。我那一生要强,从来不知软弱温情为何物的母亲。我纵使相信她的关心,我也更相信她会用如刀割的方式,将这种关心呈现。说到底,刘峰闻说得并不错。而我,其实不过是她的女儿,已所不欲,却有样学样。
我整天一个人待着,与外界几乎隔绝。在那个陌生的城市,我唯一的社交,是走路去一个三四里路外的菜市场,那里的猪肉比我屋边超市的肉档要便宜上几毛钱。最开始的时候,刘峰闻还曾打趣我:“走了几里路,又省了几毛?”我当时心情也不错,便笑说,就当散步。
羊水破的时候,刘峰闻不在家。预产期临近的那几天,他的作息正常了不少。每天下班就回来,白天偶尔还会打个电话回来问情况。我们有一阵子没吵架,整个怀孕期间,我的营养、心情各方面都没有受过照顾。孕晚期的时候,我整个人都蔫下来,别说吵架,就是说话也提不起力气。
那些天,天有点下雨,我不知怎么的,浑身骨头痛。晚上就蜷缩在床上,像一条卷起来的笨重虫子。刘峰闻沉默地躺在我身边。我被体内的那个巨大的球压得难受,时不时的喘着粗气。他见了,有时候就伸出手来,帮我顺一顺。
我盯着他侧脸,他的脸颊处上有几个当年青春痘留下的坑洼斑痕。我曾经用手指头点着它们,笑话说:“你的青春都(痘)变成了印。”
我们刚恋爱的那一会,刘峰闻说最喜欢我爽利痛快如男孩子。而他现在最讨厌我欠温柔不像女人。“你改一改吧!我每天在外面工作已经很辛苦了。”刘峰闻觉得找到了挽救我们婚姻的灵丹妙药,有时候苦口婆心的对我说。
听说强大的人都善于忍受委屈。可惜我从来都不强大。这样的话我听了几十年,依旧会暴跳如雷。
孩子终于生出来了,是个女孩。她粉粉的小小的,刚开始几天虽然有点像红皮老鼠,但很快就白嫩漂亮起来。她很好,不哭不闹,吃了睡,睡了吃,温顺地像只小猫。母亲夸奖说,她真甜真乖!还好不像当年的我。当时我吵死了,可要了她半条命。
我难得没有反弹,心底里连一丝不爽的情绪都没有。我终于明白,每个母亲都是愿意自己的儿女强过自己的,哪怕只是不哭不闹这种小事。我微微一笑想,“真甜真乖”,那她就叫甜甜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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